「登山」作為一種現象

Chang Sui-feng
21 min readJan 15, 20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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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學士班 張穗風 2023.01.15

「你得到現場去才行。」(劉宸君 2019: 248)

前言

在這篇報告中,我將說明「登山」如何作為一種現象。這個主題的靈感,始於一段對話。在我大三時,無意間在臉書看到清大山社打算舉辦「莎韻之路」的讀書分享會,因緣際會下便報名前往清大山社的社辦,想窺探一二。當我進入社辦時,一股特殊的氣氛在我眼前開展:大夥兒在冷冽的寒風細雨中,裹著厚重而保暖的衣物,圍在爐邊熱情地談天著。

當時有位同學遞給我熱呼呼的湯圓,使剛從冷冽天氣中趕來社辦的我得以溫暖身子。我在聆聽完在場每位成員的自我介紹後,聽到一位同學自我介紹時提及自己是交大山社的人,我好奇的詢問:「交大的學生為什麼會來這裡呢?」他想了片刻,簡單回應:「就是想來。

的確,就是想來。在場的所有人,起心動念無非如此簡單。就和登山一樣,許多人被問到為何對登山那麼有熱情時,常回應「就是想爬」、「想不到為什麼不爬的理由」。這是否意味著,登山的意義即是登山本身?從這個想法,我延伸出這篇報告的架構。

在這篇報告中,我會從不同的登山紀錄中,梳理登山者在登山之中的意識和意向的結構。而後,我會試圖以登山為例,和現象學的概念對話,使案例的探討可以進入現象學的脈絡。最後,我會說明「登山」作為一種現象,其意義的顯著之處,尤其是在現今:一個無時無刻皆能上網的時代中,更顯得彌足珍貴。

探險的欲望

登山是一種探險的行為。儘管透過一些書面資料或口耳相傳,能夠對山的樣貌有些大略的了解,但絕大多數的認識仍奠基於實地走訪,伴隨著未知的風險。在此以楊南郡《台灣百年前的足跡》一書為例。楊南郡生於1931年,台大外文系畢業,經常參與高山探勘和族群文化遺址的調查,調查報告與書籍出版品眾多,不勝枚舉。[1]楊南郡在該書中如此描述他的動機:

從實實在在的田野見聞、踏勘與發覺,我們將會直接驗証真實的面貌,直接感觸到台灣各族羣永無止息的脈動。(楊南郡 1996: 4)

楊南郡在這本書中,透過史料整理和實地踏查,寫出多篇非常具臨場感的文章,主題包含伊能嘉矩前往南勢溪流域調查泰雅族、鳥居龍藏橫越中央山脈,以及對於台灣古道的爬梳和分類。

該書的時代背景,坐落在日本據台近一世紀後,面對台灣山林的開發以及史料的遺漏,引起文史工作者及登山愛好者試圖保留這些動人而有趣的故事,因此努力整理資料,並撰寫成文筆流暢的文章,試圖將台灣山林的故事傳達給世人。楊南郡的努力,使我們看見日治時期的學者如何努力走訪山地部落,留下第一手的文字和照片紀錄。

楊南郡《台灣百年前的足跡》封面。

但登山並非總是豪氣干雲,永遠都有皆大歡喜的結局。在劉宸君《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》中,她和同行夥伴梁聖岳於前往尼泊爾山區進行登山時,遇見預期之外的暴雪,無法順利下山,因此好不容易等到當地的救難團隊發現,但梁聖岳所陪伴的已是一具冰冷的遺體。而後,劉宸君的親友整理她在登山過程時所記錄的筆稿,連同她過去的作品出版成書,即為我們所見《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》。儘管生者已逝,我們仍可以試著在該書中,從劉宸君的文字中認識山。

首先,是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吳明益在和劉宸君的對話中,面對學生劉宸君「害怕孤獨的人可以寫作嗎」的提問,他所給出的回應是:

文字裡眾聲喧嘩,鬼魂與生者同在。在山裡也是一樣,一直走就不怕孤獨了,只有停下來孤獨才會有機可乘。(吳明益 2019)

再來,是羅苡珊在寫給好友的最後一封信中,如此描述書寫:

或許,透過書寫,宸君將一時一地的岩洞打造成任何時空,並由此把家留在了身邊。(羅苡珊 2019)

劉宸君在一篇文章〈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〉中,如此記述自己的山林經驗:

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,其實都是真的。那座山並不是心靈創造出來的產物,而是真真實實存在於世上。我從未編纂過任何故事,你所聽見的,都是我從實際造訪那座山的經驗中擷取的片段。我無意、也無能創造。(劉宸君 2019: 215)

劉宸君在另一篇文章〈到現場去〉中,則如此記述:

你得到現場去才行。

雖然望著山的時候,山仍是個巨大、塊狀的物事,人們無力主動向山索討對山而言細微的什麼,比如說,一個人生命的消長。[……]

最終,在我所身處的維度中,從他再也不能跨出腳步,將體溫的重量導入山時,他的存在形式就會漸漸地被山抹除。(劉宸君 2019: 248)

若是直面山難經驗而得以倖存返家的隊友,其心理狀態為何?邱壬貞(2019)的研究告訴我們,目睹山難經驗的山友無論是對於登山的經驗,或是山的存在,認知上都會產生變化。有受訪者原先樂意開團帶領新手爬百岳,但在山難經驗後便轉而開郊山的登山團,原因是郊山團的狀況較可控制,發生山難的機率較低。有受訪者在目睹山難經驗後,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仍無法走出傷痛,但仍認為爬山是維持和受難山友的連結,因此仍舊爬山。

以上探討讓我們看見在登山中,所激發出的探險的欲望。探險意味著伴隨風險,有可能從探險中欣賞風景、認識異文化,也可能在登山的過程面對突發狀況(如大雨、暴雪),使自身處於存亡之際的狀況。但正是如此不可預料的過程,登山才顯出其價值。

登山者期待在每一次旅程都有全新的發現,並帶著這些發現告訴山下的人。而山,同時作為意向對象及實存

劉宸君《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》封面。

回到山本身

那麼,登山者所意圖認識的「山」是個什麼樣的存在?2019年10月,時任行政院長蘇貞昌於「向山致敬」記者會中,展現政府「開放山林」的政策方向。在記者會中,蘇貞昌表示開放山林的開放為「開放山林,簡化管理」,因此將減少政府對登山的管制,除了國安和生態保育區外,「以全面開放為原則」,相關配套措施(如林務局所轄林道、入山的登山能力證明、山屋住宿申請期限)將以此準則做相應調整(教育部 2019–10–21)。

面對開放山林政策,有關「無痕山林」的討論開始重新浮上檯面。無痕山林運動,簡單來說是透過事前規劃和準備,完整評估自身的狀況及所攜裝備,盡可能以降低登山風險和不擾動山林環境為原則。[2]那麼,若從無痕山林的角度來看,看見原先存在於山境中的「垃圾」的山友,是否應負起道德責任協助清除?

我們來看到這個例子:有山友在2022年初收費開團淨山,卻將霞喀羅國家步道中,於日治時期遺留於馬鞍駐在所遺址的玻璃酒瓶清除,引來大批山友在網路上批評其行為。受到批評的主因,是日治時期遺留於駐在所的酒瓶,其定位並非垃圾,而是「歷史文物」。將步道的歷史文物清除,實際上破壞該地的人文風景(中央社 2022–02–14)。[3]面對開放山林的台灣人,儘管心懷熱情,但對於登山的規則卻未必有共同的認知。

另外一個例子,是藝人林采緹於2022年中去爬油羅山,作為一名登山新手,在登頂後,他難掩熱情地踩著三角點打卡拍照。她沒有想到的是,山友幾乎不會以踩三角點的姿勢和山合照留念,原因是山友普遍認為必須尊重山,腳踩三角點在登山界可謂是忌諱。面對山友在網路上的批評,林采緹事後回應「謝謝提醒,下次知道了」,此次風波方才告一段落(民視新聞網 2022–06–05)。

從以上幾個例子,我們歸結出在山友眼中,山的存在是具歷史性的人文風景、受尊敬的存在。讓我在此小結:登山是「人與對象的對話」,在登山的必要範圍內,登山者可以開路、攀枝、炊煮。但在必要範圍之外,應避免改變山(對象)的秩序。山是登山者寄情的所在,是懸擱的地景

於霞喀羅古道沿路上看到的玻璃酒瓶,拍攝位置約在抵達白石駐在所前一公里(養老進)。

存有與身體感

接著,讓我們帶入現象學予登山的世界。張嚴仁、石明宗(2004)從海德格對於「存在」和「死亡」的探討,帶領我們瞭解登山意義如何形成。海德格認為死亡作為人類生命的終點,人(此有)才隨時可能抵達於他自身的結束,由此顯現出人「此有」的有限性 (ibid.: 77) ,可謂「向死而生」。當死亡襯托出存在的價值後,接著要來看到登山和死亡的關係。由於登山的活動領域在深山或荒野中,具備著比日常生活、甚至較一般運動高的風險,因此登山者感受到死亡的程度會特別明顯,這將導致出兩種可能:登山者尚未切身體會登山的意義便即死去,或是登山者體會了登山的意義而後死去。前者令人遺憾,而後者則是十分圓滿的幸福 (ibid.: 78) 。

「此有」的時間性如何融入登山運動中?該文的回應是:「登山是一種到死之存有。透過對死亡的預期,登山的意義便透過此有的時間性開顯出。」 (ibid.: 79) 在討論完存在、死亡、時間性等概念後,該文以海德格的「在世存有」 (Being-in-the-world) 統整起這些概念。「存有本質的開顯,有賴於『在世存有』的理解,『在世存有』的存有是由『此有』開顯出來的。」 (ibid.) 開顯意義世界的過程是這樣的:「心境」、「理解」、「言說」。在登山環境中所產生的不安、不確定的心境,使登山者理解何謂存在,而後的行動將以自身的生命詮釋出意義世界,並有種以言說表達出其體悟的衝動 (ibid.) 。該文最後的結論:「我們得到為何去登山的答案,就是登山意義的開顯。」 (ibid.: 80)

歐宗明(2012)則是從登山的身體感出發,帶領我們理解登山過程中身與心之間經驗的形成。作者敘述,登山的過程簡單來說,便是背負著背包,以雙腳行走於山徑,既感受大自然的變化,也接受來自大自然的挑戰 (ibid.: 40) 。作者接著表示,若要探討此類「直指經驗本身之探索」,現象學可謂不二人選,由於其「對事物在經驗中向我們顯現之方式的探索」 (ibid.: 41) 。

身體感的特殊性在於,身體既是精神的,又是物質的;既可作為知覺的主體,也可做為被他人或萬物所知覺的客體 (ibid.: 45) 。歐宗明從各種登山經驗的描述中,整理出幾類經驗:從感官面,身處於動與靜之間;從感性面,流轉於苦與樂之間;從感知面,流轉於欲與需之間;從人我面,擺盪於他控與主控之間;從空間面,穿越於實與幻之間 (ibid.: 49–53) 。登山經驗也蘊含一些特質:必須親身走訪、必須克服挑戰、必須體驗自然、必須生存體察、必須面對孤獨、必須鍛鍊身心 (ibid.: 55–61) 。

讓我們在此小結:登山所伴隨的死亡風險正顯出登山者的存有,而登山者和山的互動以身體感作為中介

登山的除魅化

克拉庫爾(Jon Krakauer)在1997年出版的Into Thin Air(中文版譯為《聖母峰之死》)中,還原了1996年聖母峰山難的經過。在著名嚮導霍爾帶領下的商業隊伍「冒險顧問」,在該年春天和來自許多國家的遠征隊試圖登頂聖母峰。儘管在嚮導霍爾的安排下,作者和他在「冒險顧問」的同行夥伴,得以透過基地營至一號營、二號營、三號營、四號營的順序來回行走,以循序安排的方式適應海拔。

當所有人滿懷期待登頂聖母峰的那天到來,始料未及的暴風雪席捲聖母峰,使得該隊伍中登上峰頂的六人(含作者)死了四人,包含嚮導霍爾。而四支遠征隊總共死了九人。作者保住性命,順利下山後,由於難以走出聖母峰山難的遺緒,因此試圖透過該書完整還原山難事件的經過,於出版後引起許多波瀾,好評和詆毀皆如雪花般向作者迎來。

該書的寫作不僅富臨場感,並且將Krakauer作為一位隨隊探險記者的職業道德已矛盾的方式凸顯出。Krakauer心中的矛盾,在於其一方面不願觸發死難者的家屬再一次的回憶與痛苦,一方面又本於自己作為隨隊探險記者的職業道德,認為應該如實並詳細地寫出經過,向世界顯露1996年聖母峰山難的真相。

該書《聖母峰之死》的中文譯名,在我看來頗具巧思。原因是,這本書不僅揭示了1996年聖母峰山難的經過,也將高山攀登商業化的脈絡在書中呈現出來。從十九世紀中確認聖母峰作為世界最高峰後,近一百五十餘年來有許多登山者嘗試登頂,儘管有許多人一償夙願,卻也有許多人葬身高山。原先居住於喜馬拉雅山山腳的民族「雪巴人」,在高山攀登商業化的發展中成為遠征隊與商業隊的得力助手,原因是該民族常年居住於海拔三、四千公尺的地方,其體質較容易適應高山,可避免引發高山症的症狀。

雪巴人如何看待聖母峰攀登商業化?有些雪巴人看中擔任高山嚮導可以有優渥的報酬(相對於尼泊爾的經濟水平來說),因此積極參與高山嚮導的工作,但也有雪巴人認為,原本被認為是神聖而不可褻瀆的聖母峰,被作為高山攀登商業的對象,使他不願加入登山協作的行列,成為揭去其神聖面紗的一員。

另外一點值得提及的是,在高海拔攀登(如喜馬拉雅山的眾多8000公尺以上高山)中,攜帶氧氣筒攀登是一種登山界慣行的手法,原因是在高海拔的低氧狀態中,人類容易因攝氧量不足而產生身體及精神問題(可參見曾登頂聖母峰的人所寫作的內容)。在1996年聖母峰山難後,有人提議應提倡不攜帶氧氣筒登山(即「無氧攀登」),在增加攀登難度的同時,可避免登山經驗或技術不足的人魯莽挑戰登頂。

事實上,隨著科技的進步,登山的安全措施也變得更加健全,如臺灣在2019年開放山林政策後,消防搜救、離線地圖、裝備輕量化等登山知識及配套措施成為受到關注的議題,可將其視為山林知識的普及。現代科技進入危險性極高的登山領域,是否意味著登山的除魅?我的回答是:是,科技的進步的確讓更多人一睹原本難以目睹的山林風采,但登山者並不能因為登山的除魅,而輕視山的挑戰。山最危險的地方,便是它變化多端,你無法預料。登山的除魅是否影響登山意義的形成?此問題容我留待最後一併統整。

克拉庫爾(Jon Krakauer)《聖母峰之死》封面。

和現象學理論對話

Moran and Mooney ed. (2002) 的”The worldhood of the world”文章,對於海德格的概念有一些闡述,文中試圖闡明一種既非共同世界 (the common world) ,也非主觀世界 (the subjective world) 的觀點,其為「世界的世界性」 (the worldhood of the world) (ibid.:289)。首先,該文說明世界作為一種本體的概念,其作為一種包含所有可能物件的領域,因此其作為一種「先於本體」 (pre-ontological) 的存在。該文試圖分成三步驟分析:(一)一般而言的環境性 (environmentality) 和世界性的分析;(二)對於世界性的分析和笛卡兒對於「世界」本體,兩者的對比;(三)環境的圍繞性,以及「此在」(Dasein) 的空間性 (ibid.: 291) 。

由於該文有許多英文術語,我並沒有辦法完全理解,但就我的理解而言,該文表示事物 (Things) 的存在之前必然有事物性 (Thinghood) 的產生,比如說某事物在作為工具前,會有工具性的存在。同樣的道理,當我們討論在世界中的存有時,世界已經被假定。

而後,我們參考汪文聖(2018)對於海德格的介紹。海德格提出存有問題的三個結構,分別為「存有」 (Sein) 、「此有」 (Dasein) 、「存有意義」 (Seinsinn) 。存有的基本狀態為真正的存有,而不是存有者。實證科學研究僅是以存有者探問存有者,因此海德格致力於建立「基礎存有論」,探求存有的基本狀態。

海德格指出世界的意涵誠如上面所述,在此以汪文聖的介紹複述:(一)世界是包含所有存在者的區域;(二)「此有」生活於其中的世界;(三)世界被標示為世界性。要瞭解世界,先要瞭解世界中的事物。海德格將具有工具性的物件稱為工具,透過其「及手性」使世界顯現出來。

白石駐在所,旁邊有林務局的管理員與他們的帳篷。曾經的警察駐點,如今的登山景點。

有了上述的認識,我們來思考從海德格的角度可能如何理解登山?海德格認為,存在並非超脫於時空,而是坐落於現實世界中的,而存在之間將彼此產生關連。比如說,一個工具在我們順手地使用時,並不會感受到它的存在,但當該工具故障,我們便會突然放大它的存在,此時我們和工具的關聯便產生改變。

登山的過程也可以看到這種改變。在還沒有進入山裡面時,山是一幅風景,但當進入山,實際以身體和其互動後,山成為乘載身體感和記憶的所在。因此,儘管登山在科技發展下,逐漸成為大眾日常的休閒活動之一,有了調劑身心、運動身體的功能,但山對於登山者而言,並非僅做為一部大的健身器材,而是一個具主體性的存在。

另外,我想和瓦登費斯 (Bernhard Waldenfels) 所提出的陌異現象學的概念對話。山的陌異性,在於登山運動表面上看似山與登山者的二元劃分,但登山的過程卻讓兩者相互滲透。登山的身體記憶在登山的過程中融入於登山者,而登山者對於山的理解和論述(如山林文學、紀實報導)則讓人類對於山的認識產生變化。登山者和山實際上是纏繞在一起的(吳俊業 2022)。

那麼,當山的人文意義被剝落,餘留下來的自然物是否只是一些讓人莫名奇妙、噁心的存在?我的回答是,山就在那裡,若沒有人類加諸意義於其上,那麼其存在將會是中性的、無價值的,自然就不會令人感到噁心或莫名其妙了。

在此,我想以我自己於今年(2023年)年初走霞喀羅古道的經驗為例。我和幾位朋友在去年年底一時興起,決定前往新竹縣的霞喀羅古道,一探究竟日治時期的警備道,以及作為國家步道的楓紅景觀。透過網路上的資料,我對於霞喀羅古道的路線及風景有了大略的認識,規劃行程為兩天一夜,來回距離約20公里,而我們隊伍將會開車到養老登山口,走過一長段舒服的步道後,經高遶路線至白石吊橋,再走過一段略陡的上坡,抵達第一天晚上的紮營地:白石駐在所。

在進入霞卡羅古道後,楓紅景觀和舒服的步道都在我原先的意料之內,因此伴隨著心靈上的滿足,身體感知上並不對過程感到意外。但在走完高遶,來到白石吊橋,在橋外拍了幾張照片作紀念後,我走上白石吊橋,在吊橋中段突然感受到一股強烈而無以名狀的恐懼。那種恐懼是被橋下的薩克雅金溪的湍急河流及嚴峻石塊所激起的。

當恐懼突然向我襲來時,當下的我無法抬頭,也無法得知吊橋前後是否有人。我只能低頭看著吊橋步道,一小步、一小步地踱步前往另一端。那種感覺就像是,當你切身感受到死亡的威脅之時,並沒有人能與你共享感知,你必須孤獨面對自己、死亡,以及自然

在完成兩天一夜的霞喀羅步道的走訪後,我回到宿舍用電腦查詢資料,發現白石吊橋長有約一百五十公尺,而和河床的垂直距離將近一百公尺。難怪對於有懼高症的我而言,會突然在橋上感受到對於死亡的恐懼。

白石吊橋,和橋下的薩克雅金溪垂直距離近一百公尺,走過時不禁心驚膽跳。

結論:登山的意義

從上面關於登山文學、登山新聞,以及一些現象學理論的整理,我們得到幾個小論點:

(一)山,同時作為意向對象及實存;

(二)登山是「人與對象的對話」,而山是登山者寄情的所在,是懸擱的地景;

(三)登山所伴隨的死亡風險正顯出登山者的存有,而登山者和山的互動以身體感作為中介;

(四)科技的進步的確讓更多人得以一睹原本難以目睹的山林風采,但登山者並不能因為登山的除魅,而輕視山的挑戰;

(五)在還沒有進入山裡面時,山是一幅風景,但當進入山,實際以身體和其互動後,山成為乘載身體感和記憶的所在;

(六)當你切身感受到死亡的威脅之時,並沒有人能與你共享感知,你必須孤獨面對自己、死亡,以及自然。

讓我們來串起這些小論點,完整勾勒出「登山」如何作為一種現象。「哲學始於驚奇」這句話說得很好,正是登山的驚奇使我在腦海中迸出讓登山和現象學對話的靈感。

首先,登山如何作為現象?登山這件事情的特殊之處,即在於它表面上看來是一種不理性的行為,對於人類為何要離開舒適的文明懷抱,前往山林荒野以身體和大自然搏鬥,本身即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。透過整理山林書寫及探討登山的相關論述,我們得以拆解,存在於登山者腦中的「山」是一個意象對象,具有莊嚴的性質。這種莊嚴的性質使得登山者難以抗拒登山的誘惑,一而再、再而三的前往登山,無視其危險性。

但山作為意象對象,其性質是會轉變的。比如說在發生山難後,目睹山難事件的山友曾經思考,為何進行了敬山儀式仍舊發生此等悲劇?後來,他改變了他的看法,認為山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人,無論其身材胖瘦、經驗豐富(邱壬貞 2019)。實然的山在發生山難前和山難後,其變化幾可說沒有,產生轉變的是在他心中的存在的山。

接著,登山的意義為何?我想這邊我可以回答,登山的意義即是登山本身。登山這項運動必須前往現場。唯有前往現場,方能理解聖母峰頂的誘惑使多少英雄命喪於聖母峰腳下。唯有前往現場,才能理解為何許多人在山上抱怨「再也不爬山了」,卻還是不斷趨之若騖地奔向山林。唯有前往現場,才能理解無論是上山、攻頂、被迫撤退,抑或發生山難,都只是過程。

每每走入山中,都切身感受到「落花流水皆有情」。圖為霞喀羅古道的楓葉景觀。

參考資料

吳明益,2019,〈山與寫作會怕孤獨嗎?〉。取自《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》,頁11–18。

吳俊業,2022,〈第十三講:現象學的當代發展(二):Waldenfels 的生活世界現象學〉,「現象學」課堂講義。

汪文聖 ,2018,〈海德格〉。收錄於《華文哲學百科》(2018 版本),王一奇(編)。URL=http://mephilosophy.ccu.edu.tw/entry.php?entry_name=海德格。

邱壬貞,2019,《山友死亡山難的心理經驗與後續人際處境:現象學心理學觀點》。台北:台大心理所碩士論文。

張嚴仁、石明宗,2004,〈由海德格思想探討登山意義的形成〉。《大專體育》(72): 76–80。

強.克拉庫爾著,宋碧雲、林曉欽譯,2014,《聖母峰之死》,新北:大家出版。(譯自Krakauer, Jon. 1997. Into Thin Air: A Personal Account of the Mt. Everest Disaster. NY: Villard.)

楊南郡,1996,《台灣百年前的足跡》。台北:玉山社出版。

劉宸君,2019,《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》。台北:春山出版。

歐宗明,2012,〈登山經驗的現象學探索 — 在身與心之間〉。《運動文化研究》(21): 37–67。

羅苡珊,2019,〈無盡回家 Endless Homecoming〉。取自《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》,頁316–333。

Moran, Dermot, and Timothy Mooney ed. 2002. “The worldhood of the world”, in The Phenomenology Reader, pp.288–307. London: Routledge.

UDN新聞網,2022–03–28,〈何謂無痕山林?無痕山林7準則,登山時也友善環境〉(https://ubrand.udn.com/ubrand/story/12116/6196591 ,擷取日期:2022年12月)

Yahoo新聞,2022–02–15,〈無痕山林七大原則是什麼?為何網紅開團淨山被罵爆?〉(https://tw.news.yahoo.com/%E7%84%A1%E7%97%95%E5%B1%B1%E6%9E%97%E4%B8%83%E5%A4%A7%E5%8E%9F%E5%89%87%E6%98%AF%E4%BB%80%E9%BA%BC%EF%BC%9F-100217638.html ,擷取日期:2022年12月)

中央社,2022–02–14,〈淨山誤清霞喀羅古道文物 網紅再致歉:誠心悔過 日治酒瓶已歸位〉(https://www.cna.com.tw/news/ahel/202202140028.aspx ,擷取日期:2022年12月)

民視新聞網,2022–06–05,〈林采緹PO登山辣照遭網揪出「誤觸禁忌」!她高EQ道謝:下次知道了〉(https://www.ftvnews.com.tw/news/detail/2022605W0096 ,擷取日期:2022年12月)

教育部網站,2019–10–21,〈向山致敬 啟動山林政策新思維〉(https://www.edu.tw/News_Content.aspx?n=9E7AC85F1954DDA8&s=71851203F0A84244 ,擷取日期:2022年12月)

註解

[1] 引用自楊南郡《台灣百年前的足跡》的作者簡介。

[2] 無痕山林七大準則:1.事前充分的規劃與準備;2.在可承受地點行走宿營;3.適當處理垃圾維護環境;4.保持環境原有的風貌;5.減低用火對環境的衝擊;6.尊重野生動植物;7.考量其他的使用者(UDN新聞網 2022–03–28)。

[3] 更多新聞可參見Yahoo新聞(2022–02–15)及中央社(2022–02–14)。

筆者今年元旦與系上同學登霞喀羅古道,於入口留影一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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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ng Sui-feng

張穗風,美濃山下客家人,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學士,主修為社會學。研究興趣為能源與環境,期許能帶著社會學專長,佐以地理學視野投入鄉村研究。目前就讀於國立台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學研究所碩士班, 學習人文地理學,同時對自然地理學和地理資訊科學保持興趣。